Kalon Kakon

东风不语江南事。

【俏温】下山(上)

本来是个参本文,然而直到本子胎死腹中都没写完,先把上半截放出来

美艳蛇妖温温子和纯情和尚俏如来


——


俏如来是在一个早春下山的。

他虽名有如来,又在寺中修行甚久,却并未剃度,只因老方丈每每看着他摇头叹息,道俏如来纵是慧根深种,佛法精深,偏偏尘劫未了。

老方丈修为深厚,最擅观人辨气,是以在二十岁的这一年,俏如来遵令入世。虽未明言,但寺中上下皆知,他若这一遭能够斩去俗世因果顺利归来,便是下一任方丈。

这一路上,他已经过三座城市,十个村落,却始终对所谓尘劫困惑不解。在决心出家之前,他并非不通俗事,钱权美色,于他的出身而言,都是寻常往来之物,当年的他尚且能够舍去那一切,料想如今不会因之受劫。

既已心下料定,他便决定将这一回权当做寻常化缘行走,增长见闻。


这一天,他正途径一座高山。山路难走,但沿路有鸟雀啁啾,绿植扶疏,又许是山中气候特异,许多并非如今时令的鲜花也都竞相争奇斗妍,山巅更笼罩着一层朦胧云雾,空灵缥缈,叫人见之忘俗。

俏如来自然会因这样的景色而心情愉悦,但这份愉悦还没维持太久,他便见到一个坐在路旁唉声叹气的男人。那人作家丁打扮,愁眉不展,头顶隐约有黑气缭绕,俏如来不禁多看了一眼,倒是对方见他一身出家人打扮,先起身施礼道:“小师傅。”

如此一来,他眉宇间的鬼气便愈发清晰地展现在俏如来眼中,其色相沉黑,正是厉鬼纠缠之相,但隐隐有消散之势,显然这家丁不过是受了些牵连,真正的受害者另有其人,且只怕已经凶多吉少。

接下来的攀谈印证了俏如来所想。此人来自一户小富人家,其宅中自一个月前便生了怪事,老爷由此卧床不起,为此请遍了周遭和尚道士,奈何坑蒙拐骗者多,真才实学者少,一番下来全不见起色,反是他家老爷日日受此折磨,已然出气多进气少了。如今多方打听得此地神蛊峰之主神蛊温皇是位高人,这才匆匆忙忙遣人来请,哪里想到既是高人居所,又如何是他一介凡人能够轻易登门的。

俏如来听罢,先是为家丁念了一篇清心咒,驱散残余鬼气,便承诺将神蛊温皇请来,那穿天松、无边崖对凡人而言不亚于天堑,但在修行之人面前,并算不得什么太大的难题。

登松过崖,穿过层层迷雾阵法,眼前便豁然开朗。只见幽深庭院构思精巧,又有蝴蝶穿花指引去路,待终于踏进闲云斋厅室,却仍旧不见此间主人。

俏如来耐心等待半晌,只有一名紫衣少女自内室走出,面色淡淡,道:“主人叫我传话,你的来意,他已知晓,只是如今天寒地冻,他又不善走路,小师傅还是另请高明吧。”

神蛊温皇答应与否,俏如来胸中皆有备案,却着实没想到对方抛出的会是这样理由。他不由得扭头看向窗外晴好春色,又随即想起少女仍在等他作答,忙起身一揖,道:“若有他法,俏如来自然不会强人所难,怎奈时间紧迫,人命关天,唯有恳请前辈伸出援手。若前辈别有难处,俏如来虽不才,却也愿意一效犬马之劳。”他面容俊俏,言辞诚恳,往日下山化缘,连斋饭都能比师兄弟多得两碗。

紫衣少女垂眸不语,倒是一声轻笑不知从何处而来,其声清越温雅:“凤蝶,带他入内吧。”

少女这才略一点头,利落转身,为俏如来引路。


越往里行,越见烟雾缭绕,是奇异熏香加上草药气息,竟让俏如来连日行路而疲乏的身躯也为之一轻。室内无风,却见层层帷幕轻曼飘摇,灯影婆娑,隐隐现出其后人影。

“是贵客登门,凤蝶,备茶。”

俏如来应道有劳,再一抬头,凤蝶已挽起最后一层纱帘,内中情景便一览无余。

神蛊温皇斜卧榻上,持扇轻摇。他眼眉细长,晕开一层靛蓝颜彩,额心一道曼丽蛇纹,本该是可称殊丽的相貌,却因他始终幽静的双眸而淡沉下去,便给人只感到清俊温文,正与那声音相符。

俏如来却不由得一时惊异失言,举起茶盏掩去面上失态,只因对方那绣着精致花纹的层叠衣摆之下,蜿蜒探出一条修长蛇尾,沿着卧榻一路垂至地面。


神蛊峰主人,原来竟是只蛇妖。


俏如来也曾随寺中长老驱妖除煞,只是那等嗜血妖物,纵是再善于伪装,也消不去周身怨气阴魂,一见便知残害过不知多少生灵。反观眼前神蛊温皇,非但无有丝毫煞气,反而眉目清明,甚至隐隐透出圆融华光,澄净得如同秋日碧空,又或者深山冷泉。

“哎,温皇已说了自己不善走路,你又何必强人所难呢。”俏如来不言,神蛊温皇仿佛颇为懒倦一般半垂眼帘,漫不经心说着,那蛇尾犹在白玉地砖上缓缓游移,细长的,一点点向前,在俏如来无知无觉中,险险便要触到他的鞋尖,“何况,应下那人的是你,我又为何定要出手?”

俏如来下意识想要后退半步,却遏制住了,注视着温皇恳切道:“前辈既然如此神机妙算,定然也能知道张老爷已命在旦夕。俏如来虽懂三分除恶,却不善悬壶济世,着实惭愧。我观前辈面有慈悲相,想必亦不愿意让恶鬼猖獗于世。”

温皇唇畔一丝莫测笑意加深,不紧不慢道:“恶、鬼?哈。”他倏地抬眼,视线便与俏如来相接,一刹那,那双蓝眼珠仿佛极深似的,卷着不可测的涡流,还不待俏如来反应,却又归回了平静明澈,“你说,你叫俏如来?”

“正是。”

“史艳文倒是生了个好儿子。”

“前辈认识家父?”俏如来惊道。

“这嘛,说认识也认识,说不识也不识。”一面说着,温皇一面慢吞吞坐起身,尾尖在地面轻拍几下,窸窸窣窣一路回缩,“你倒是同你父亲有一样的好心肠。”话音落下,蛇尾已尽数没入他衣摆,紧随其后探出的,便是两只秀白的赤足,足尖轻点在地面,又像是不胜凉意一般微微一缩,弓起脚背。

他又细看俏如来一眼,补充:“也是一样的风流命格。”

“这……前辈莫要取笑了。”俏如来不禁赧然,但看温皇举止,又欣喜道,“前辈这是愿意出山了?俏如来先代张家老爷,谢过——”

温皇却抬扇止住他话音,道:“莫要急着谢,吾有条件。”他在凤蝶的服侍下打理衣衫,穿鞋戴冠,神色却还是怏怏,“别再轻易替他人担下承诺,该可幸,我并不爱刁难人。只是此事既然由你应了,自然也当由你解决,人,我可救,但鬼嘛……若非必要,我是不会亲自动手的,你明白?”

俏如来略一犹豫,随即应道:“俏如来自然明白,只是还望前辈不吝点拨。”

一旁凤蝶冷冷打断他二人:“主人今天倒不用冬眠了。”

温皇却好似听不懂她嘲讽,作恍然大悟之相:“哎呀,也是有客临门,我才知晓原来春天早已到了,却不知,我的蝴蝶到了春天没有。”

他语带揶揄,凤蝶不由恼道:“主人!”顿了一顿,正色问,“你真要下山?”

温皇以扇掩面轻笑:“我几时连山都不能下了?”

他倏地扭过头,双目再度衔上俏如来视线。这一下太快,如蛇捕猎,俏如来在他目光里竟忘了自己向来温和有礼的回应,直到温皇缓缓地、仿佛叹息般道:“俏如来,我可是为你出山的呀。”


张家怪事若要细说经过,也并不复杂。张老爷自一个月前,便能每夜听见狺狺犬吠,彻夜不止。起先并不甚清晰,张老爷便也只当是临近哪家的狗受了惊,并不放在心上。

可没过几日,那狗叫声便愈来愈近,吵得张老爷彻夜不能安眠,遣人一问,有养狗的人家都矢口否认,再叫家丁把街头巷尾几条野狗都驱走,那犬吠却依然不曾停歇。到后来,张老爷只要夜间一合眼,便听见那吠声在房中、在耳畔响起,满含凶意呜嗥不止。

也正是从那时,张老爷的身体毫无缘由地迅速憔悴下去,请医开药都不见效,只那狗叫越发急切逼人,甚至不再局限于夜里,仿佛随时随刻都会扑上来咬断他的喉咙。

温皇与俏如来见到的,便是这样一个惶惶不安,形如枯槁的男人。

张老爷如今已是说话都费力,只由他的夫人一边哀哀抹泪,一边向他二人道:“只要能救我家老爷一命,您的大恩大德,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忘记!”

温皇听她说罢,温和一笑,倒是很有世外高人的风采,轻声细语道:“我要你们记一辈子做什么。”

他先是探了探张老爷的脉象,再翻开他眼皮查看,最后在房间内转了一遭,说:“张老爷的身体是因恶鬼傍身损了命魂,并非什么大问题,我这里有一方药,服下之后,不出三日便能恢复如初。只是若真要解决那犬吠,还需要一番功夫。”说到这里,他施施然坐定,自眼角觑向俏如来,看上去是打定心思要履行那不出手之言了。

俏如来了然,将几个疑问在心头略作整理,一一问询,最后道:“夫人府上可曾养过狗?”

“是有的……”

原来这张府曾养过一只大黄狗十数年,对寻常犬类而言,已是称得上高寿,终于在年前的冬天未能熬过去。张家虽然如今小有家财,却是自穷苦过来的,纵然与这狗十多年来情谊深厚,还是叫厨子将那黄狗尸体拿去剖了,做上一顿狗肉餐。此举纵然仿佛有些残忍,可泰半贫苦农户人家都有此惯例,似乎也不当引其报复。

“假如真是阿黄,即使最后这事对不住他,但这十多年来,我们一家上下也不曾有过半点亏待,到头它也是寿终正寝,并非我们行凶,它又为何一定要回来害我们老爷性命?”

俏如来若有所思道:“阿黄去世,已是几个月前了,若它当真心有不甘化鬼归来,为何又选在如今?”他再细问过近时府中之事,都不过是寻常,譬如换了一名杂役、买来两件古董、到城外庙中上香一类。

俏如来将那杂役古董之流一一查探过,并未发觉任何异状,又再仔细思量一番,还是一时难以想清其中疑点,仍是只能暂且归因于阿黄心怀愤懑上。


正此时,病榻上萎靡不振的张老爷突然惊恐瞪大了双眼,喉头发出含混呜呜声,挣扎着试图缩起身子,却仿佛怎样也摆脱不了那鬼魅纠缠,只能痛苦颤抖着。

俏如来立刻上前,运起功体,指尖凝聚出一点白光,同时口中念诵经文。声声佛经入耳,张老爷的面色逐渐平静下来。俏如来再凝神去听,果然,即便其他凡人听不见那所谓狗叫,可俏如来的双耳还是能捕捉到接连不断的厉号,仿佛带着莫大仇怨,却又撕心裂肺,凄怆非常。

他抬高了诵经声音,背生金光,庄严肃穆。张老爷静静听着,面容逐渐平静,呼吸亦缓和下去。

“好了,那狗已离开了。”神蛊温皇出声道。

自始至终,他只淡然坐在那里,看着俏如来施为,好似张老爷的痛苦之相不过寻常,再度开口,也仍是对着俏如来:“你小小年纪,已能身化佛光,未来当大有可为。”

俏如来摇头苦笑:“我却能感受到,阿黄的鬼魂只是暂时离开,它必定还会回来的。”他面带忧色地看了一眼张老爷,对温皇道,“还请前辈施药。”

温皇自袖内取出一枚丸药,介绍道:“十数年前,我自冥医处换得救命水一方,后同几位好友多年研制,才改良出如今这丹方。”然他却并未立即递给俏如来,而只以指尖轻捻,“此时服下,只怕那鬼觉察有异,不肯轻易现身,若是这一遭我们不慎放过他,只怕日后更要为祸乡邻。依我看,倒不如将之铲除殆尽,再为张老爷好生将养才是。”

俏如来闻言,一时也不禁犹豫起来,然看此时张老爷缠绵病榻,一张脸上混合着恐惧与麻木,已然气若游丝,只靠俏如来先前那一缕佛光吊命,左思右想,终于下定决心,道:“烦请前辈先为张老爷医治,若是因此叫恶鬼走脱,俏如来必定追查到底,不叫它害了无辜性命。”

温皇便也不再多言,叫仆人将药丸拿温水化开,一口口灌进张老爷喉咙里。

不过二刻钟,张老爷惨白的脸面上已然有了血色,虚脱无力的身子微微战栗,不多时,竟挣扎着跪坐而起,艰难向温皇磕头道:“感、感谢……大仙救命……救命之恩……”

温皇倒是毫不避让受了这一跪一磕,以扇掩面低笑不语。俏如来亲上前,扶着张老爷再度躺下,叫他好生调养,料想今夜犬鬼不会再来,便同神蛊温皇一道向客房走去。


“俏如来。”行至半路,温皇倏而停步回身,紧随其后的俏如来一个不慎,与之相撞,只是及时控制住身体,力道并不太大。

温皇却是眉尖轻蹙,纵然转瞬即逝,也被俏如来敏锐捕捉到:“是我莽撞了。”

“不怪你,只因我有些旧伤在身。”

他言语大度,俏如来却蓦地想起他之前的推脱,以及下山前凤蝶千叮咛万嘱咐的模样,歉意顿然更深。

“若在神蛊峰上就知晓,俏如来便该另寻他法才是。”

“我已说了,不怪你。”温皇摇摇羽扇,道,“我不过是想问一问,你下一步打算如何?”

“这……虽然此事仍有疑点未解,但为免阿黄再行害人,唯有先设法将之降服,再作计较。”

温皇听他此言,却是半晌沉默不语,许久,唇畔缓缓牵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,慢悠悠道:“你这想法嘛……倒也不错,那便去做吧。”

语毕,他便道今日路途劳累,要先行休息去了。俏如来还是不由得记挂他所谓旧伤,一路送至房间门口,又嘱托几句多加歇息,万事尽可唤他,才转身离去,预备自己先到张府上下各处探查一番。


次日清晨,俏如来经过一夜思量,心中已有计较,正欲同温皇商量一番,却左等右等也不见人来。他在温皇门前犹豫片刻,还是轻叩两声,随即推门而入。

氤氲寒气扑面而来,俏如来呵出一口白雾,运起功体,这才抵消那源源不断的寒凉,绕过屏风行至榻边,哪里有神蛊温皇的影子。只一条大蟒盘旋其上,身躯被厚实被褥遮了大半,呈露在外的幽蓝鳞片犹泛微光。再走近,但看大蟒双目紧闭,俨然正在酣眠。

“温皇前辈?温皇前辈?”俏如来轻唤几声,正想着是否要伸手推他一把,对方这才悠悠睁眼,盘绕身躯逐渐舒展开,甚至翻过身,将色泽稍浅的肚腹暴露出来,于柔软床褥中慢腾腾游动,尾尖轻拍床沿,倒像是伸了个颇长的懒腰。

大蟒眨动那对竖瞳,不紧不慢立起前半截身子,直至与俏如来视线齐平,吐信道:“俏如来。”较之平时,他声音中犹带着蛇类特有的嘶嘶声,言毕,上下颚骨倏然大开,四颗尖利毒牙便似匕首一般正对俏如来面门。

俏如来本能欲退,却还是克制住动作,直到面前那大张的蛇口缓缓闭合,发出声打呵欠似的鼻音。被子已从蛇身滑开,就见那覆盖着细密鳞片的腹部,突兀划过一道粉色痕迹,足有二指宽,几乎纵贯大半肚腹,微微下凹,似是锐器划伤,沿途鳞片或是不翼而飞,或是缺损掀起,纵是如今看来,也不难想象初受伤时该是何等鲜血淋漓。

许是发觉俏如来视线,温皇声音中带上三分笑意:“不碍事。你来此,可是想出解决之法了?”

俏如来顿觉失礼,收回目光,将心中所想一一道来。而他说话之时,温皇已然是再度将自己埋进厚软棉被当中,双眼合起,若非时不时“嗯”一声以作回应,俏如来都要觉得他已再度睡熟了。

待俏如来说完,温皇沉吟良久,方答:“照你的想法,此事做来并不难,你且放手与之一斗,我为你压阵便是。”

“多谢前辈。”俏如来又是一揖,正欲离去,还是不由得出口问,“前辈的伤若需调养,家父在京中也认识不少名医……”据他所知,寻常妖物,若非万不得已,不会轻易现出原型。

温皇哈笑一声,始终温和的言辞竟在此时透出些微不屑来:“京中能有何名医,尚不如吾的蝴蝶通晓医理。”

俏如来这才想起温皇毒蛊医俱全,如此矜傲反显风采,不禁失笑:“是我唐突,但若有俏如来可效力之处,前辈尽可驱策。”

“若说调养,以妖类的法子,采阳补阴自然最为快捷,我观俏如来你仍是元阳之体,又身承堂皇正气,不如——”说至此处,温皇故意闭口不言,直到俏如来面色骤然涨红,才施施然继续道,“哈,不如借我三滴血罢。”

“前、前辈……”俏如来被逗得面皮发烫,向来能言善辩的口舌也好似打了结,也想不起问三滴血能拿去做什么,只运劲在指尖一点,逼出殷红血珠。

随后,不见温皇有何动作,俏如来指尖血滴便飘浮而起,直至温皇面前,荧光一闪,遂消失了踪影。

俏如来继而告退,准备今晚猎鬼之时,行至门口,倏地听温皇悠悠然叹道:“真是不解风情。”他脚步登时一乱,逃也似的跨出门槛,好半晌才将心绪平复下来。


今夜无月无云,星色却甚是明亮。

俏如来已在院中设下法阵,此时盘膝坐于一角,闭目轻捻念珠,气息尽数收敛,好似藏玉于石,不泄分毫华光。

反观温皇,竟是唤仆人替他搬了张躺椅摆在廊下,手边摆上茶盏果盘,就着摇曳烛光翻阅一本野史杂记,看到趣味处,还要轻笑出声,好不明目张胆。然而说来也怪,纵是如此,俏如来若不开启灵觉全力以视,只觉得那处空荡荡一片,无有任何人影。

但此种念头只是一闪而过,俏如来随即集中精力,寻觅那可能现身的凶鬼恶灵。

梆子响过三声,夜寒露重,温皇已是打了阵盹醒来,有些无趣地信手丢开书卷,漫不经心摇着羽扇。俏如来却仍在原地,纹丝不动,他坐禅功力颇深,整日下来也能呼吸心跳分毫不乱,更遑论这短短三两个时辰。

温皇拎起一旁茶壶,触觉甚轻,遂又意兴阑珊地放下。

正此时,炫目白光映彻整个院落,将此处照得几如白昼,边角好奇窥探的几个仆人都在这光芒下抬袖掩住双眼,仍是觉得眼珠刺痛难忍,纷纷退去。只听得院中犬吠渐急渐响,直至震耳欲聋,凶戾嗜血,近乎吓得人肝胆欲裂。

又有诵经之声紧随其后,随几声轻叱,犬吠虽然仍旧凶狠,却已难以掩饰其中疲敝伤痛之意。

再纠缠片刻,院中杂乱声响倏而一静。

始终懒洋洋歪着的神蛊温皇此时却是坐正了身子,甚至略显讶异地“咦”了一声,并指向身前一点。

在凡人眼中刺眼难当的光芒半点不能阻碍他的视线,只见他读书人般执笔抚琴的手指没入光中,准确抵上那团朦胧黑影额心。

“能嗅出那药出自我手,你若逃出生天,当能向天下妖族炫耀了。”

原本受到重创、形体濒临涣散的鬼魂此时竟又骤然一凝,化作一只身长不过尺许的黄狗,四足踏焰,双目赤红如血,龇出一口尖利獠牙,向温皇扑去。

俏如来身形已紧随而至,掌呈伏魔式,正要出招,见状不由喝道:“前辈小心!”

神蛊温皇只微微一笑,收手拂袖,莹莹蓝蝶自他袖中飘飞而出,瞬息之间将那黄狗团团围住,几阵翅翼交错,血色飞溅,将夜空也染上一层晦暗。

俏如来这才缓下步子,方才一番攻斗耗时不长,却也很有几分凶险,他深深呼出一口长气,一面调理起伏不稳的内息,一面行至温皇身前。

纷飞蓝蝶已然退去,俏如来却是惊异地发现那只厉鬼虽然重伤濒死,魂体只余巴掌大小,却仍留有一线生机。

温皇随手结印将之困锁住,将那小小光球轻推向俏如来。


张老爷被下人搀扶着自房内挪出。

他看着那光球中的鬼魂,心神激荡之下不由剧烈咳嗽起来,随即再度纳头便拜,连声道:“多谢大仙,多谢大仙啊!来啊,来人!阿旺,阿福,你们天一亮就去找匠人,给大仙立生祠……还有早先备的金银呢,快去取来!”

俏如来忙将之扶起,温皇亦拒绝道:“举手之劳罢了,无需挂怀。倒是这只厉鬼,张老爷意欲如何处置?”

此时再看,那黄狗哪里还有半点凶恶模样,眼中血色褪去,望着张老爷呜呜哀鸣,只视线转向温皇,又是一阵龇牙咧嘴。

温皇叹道:“你灵智既已全开,本该大有作为,奈何身亡之后,未曾悟道,先入恶途。如今这一副鬼不鬼妖不妖的样子,身不能化,口不能言,只怕真佛下凡,也难渡你。”

张老爷看着阿黄那一副乖顺模样,本还面露些微犹豫,听他此言,闭目沉痛叹息一声,道:“便请大仙给它一个痛快吧。”

温皇又是哎呀一声:“奈何神蛊温皇从不杀生,怕是不能如愿。”他目光转向俏如来,思忖片刻,又说,“何况它能有如此修为,杀了也是可惜。总归我神蛊峰常人难入,我便带它回去,看看可有别的法子,你道可好?”

俏如来闻之,也觉得再稳妥不过,虽是仍有几许疑点未解,但看张老爷已然康健不少,便笑道:“前辈至善之心,俏如来佩服。那便有劳了。”

阿黄约莫也听懂众人此时言语,呜咽片刻,竟倏地自眼中滚下两颗泪来。


此事已了,二人自然道别,温皇携阿黄往神蛊峰归去,俏如来则再度上路,只为寻所谓尘劫,途中自有多番奇遇,先遇其父史艳文,后逢血色琉璃树,如是延宕下来,竟不知几时才能重归庙门了。而同神蛊温皇虽不曾再见,也时常书信往来,遇有难事,亦常向之请教,愈是交往深入,愈感叹于其学识智慧。

是日俏如来途逢一座小镇,不禁觉得眼熟,回想之下,自然忆起当年自己初出茅庐,也有因区区一只恶鬼便苦思难解的时候。他便循着记忆中的方向寻向张家,想要一探张老爷近些年来过得如何。怎知到达目的地,只见荒草丛生,屋墙颓圮,甚至周遭几户人家也是同样,不见半点人气。

俏如来惊诧之下,忙打听一番,谁料得知,正在当初自己离去不久,张家上下连家丁婢女统共十数人,一夕之间便被虐杀了个干净,其情状之惨烈,便连衙门内见多识广的捕头仵作看了都回去大病三日,最后只以盗匪入户作结。

更离奇的是,这般惨案竟在随后几日接连出现,以张家为起点,将周围邻居快要屠戮殆尽,一时之间镇内人人自危。

“后来呢?”

“后来总算请来个高人,大家都说那是二郎真君转世,带着哮天犬,不过半个时辰,就将那妖怪降服啦!我也远远看过一眼,那可真是大场面,只见哮天犬一下扑过去,一口就将那妖怪撕下一条腿来……”

那被问的茶客喝了口水,正待再将那哮天犬大战妖怪的故事说上二刻种,俏如来听着,倏而问道:“先生可知那位高人……叫什么名字?”

“嘿你别说,高人连名字都挺怪的,叫……神什么皇……神皇?蛊皇?”

俏如来心头一震,不由失声道:“神蛊温皇?!”

“没错没错,正是神蛊温皇!”

俏如来半阖了眼,捻动佛珠,许久,方长出一口气,道谢离去。


TBC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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