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alon Kakon

东风不语江南事。

【酆任】两相知

@驱云拥野 妈咪约的稿子,感谢金主妈咪



——


任飘渺懒懒倚在躺椅中,没有看身前的人,而将目光投向窗外的夜色。

星子黯淡,一轮惨白的月亮悬于天际,宛如一只濒死的眼。

有趣。他想。

被捡回来的剑,被捡回来的副楼主。

当然,后者是否真是被“捡”回来,仍值得商榷。但这并非任飘渺打算细思的问题,他不紧不慢把玩着手中的羽扇,许久,才舍得将注意力移向给对方。于此期间,酆都月——准确而言,外表十五岁的酆都月——只是沉默而恭谨地站在那里,除了因为久站疲惫而稍稍改换重心之外,几乎没有动上哪怕一根头发丝。

任飘渺轻笑了一声,问:“姓名?”

“不知。”酆都月垂着头回答。

“来处?”

“不知。”

“武功?”

“不知。”

“剑?”

“……不知。”

任飘渺再度笑了一声,只是那勾起的唇角掩在羽扇之后,叫人看不分明:“伸手。”

酆都月依言而动,少年人的手腕较之成熟的武者显得细瘦而脆弱,凸出一点锋利的骨骼线条,然而当任飘渺冰凉的指尖搭上他跃动的脉搏,他却感到被割伤的是自己。他在心中深吸了口气,按捺住那一股升腾起的冲动——缩回手,或者反抓住对方,也可能两者皆有,酆都月一时之间辨不分明。

而只是这短暂的片刻,任飘渺已经将手指收回,轻描淡写地说:“根骨不错,去誊一本缥缈剑法吧。”

“是。”酆都月点了点头,没有告退,转身便走。

缥缈剑法,他想,又是缥缈剑法。在这由死而生的现在,缥缈剑法依然横亘在他的道路中央,他也又一次直直地撞上去,甚至可以遇见即将到来的头破血流。

思及至此,他下意识想要握剑,但肩上早已没有那如臂指使的重量。铸一柄合心意的剑很难,但习缥缈剑法却再简单不过,或许只需要一根枯枝,一段废铁,还珠楼上下人人皆会,只是精深与否。

任飘渺的声音叫停了他的脚步:“你很幸运,我这里多了一柄剑。”风声袭来,酆都月反手欲接,却忘了身量的缩减,长剑堪堪自他指尖擦过,敲在他头上。

谅必很疼,因为那咚的一声十分清脆。

任飘渺看他手忙脚乱地回身将剑抱住,继续道:“又恰好走丢了一个副楼主。”

酆都月终于抬起双眼,与他有了第一次真正的对视,目光中现出清晰可见的困惑。任飘渺依然老神在在道:“此剑名为月饮,你便叫——”他再度转头,看向那轮冰凉的月亮,“酆、都、月。”



酆都月事实上并未刻意去表现证明自己的“失忆”。

登记录账,管理任务,他做来十分娴熟,这张如今稚嫩的面孔总会在不经意时于眉间蹙起熟悉的弧度,以至于前来汇报的杀手们常常忘了眼前这位副楼主与从前的差别。

有时,连他自己都快要觉得前段时间的风云动乱只是一场幻觉。

他缓缓拔剑出鞘。

身形变化,功体大失,月饮如今其实并不那么趁手,但相伴多年,彼此自有默契,手中长剑隐约传递来某种微妙的欢欣。

缥缈剑法应声而出,剑光铺陈成一片茫茫的雪,带着锋利的杀伐,他在一招一式豁尽全力的挥剑中感受到久违的酣畅。

铮——

剑尖堪堪停在来人颈侧,斩落鬓发上一片落蕊,收不住的劲道回涌到手臂,叫这只握剑的手不自觉轻轻颤抖起来。酆都月不禁有些懊恼,这样低级的错误,他数年前就不会再犯了,更遑论是在任飘渺面前。

任飘渺面不改色地二指一敲他手腕,酸疼之下月饮脱手,铛啷落地。

“错了。”任飘渺淡淡道。

酆都月皱起眉。

“飘渺剑法,重意不重形,你心有桎梏,如何飘渺?”

任飘渺话音才落,一股冰凉的刺痛感骤然袭上酆都月眉心,他急急旋身,足尖将地上月饮一挑,稳稳握住,舞剑格挡。任飘渺以指作剑,动作称不上快,酆都月早将飘渺剑法一招一式熟识在心,任飘渺每次出招他都能预见落处,可一待他举剑相迎,那两根冰白的手指便如鬼魅般消失,只有那点来自杀手的本能,始终尖锐警告着他。

酆都月的剑越舞越急,如明亮月色铺天盖地倾泻而下,他视线中已没有任飘渺的身形,唯那指尖剑气闪烁如雪上日光,仿佛要将他灼至目盲。绷紧的神经剧烈震颤,酆都月咬紧了牙关,剑柄将掌心硌得发痛,日光徘徊,他已从躲闪变成了追逐,却偏偏躲不过,也追不上,只有眼中无尽的白,倏而凝成一线,再浩然绽放。

月饮横在胸前,任飘渺的指尖正不偏不倚点在剑身,剑气却穿透而过,在酆都月衣襟划开一道裂口。

酆都月沉沉喘息着,如今少年的身躯其实并不足以支持这样的比试,他呼吸急促,肌肉酸痛,却感到兴奋,好似全身的血液都在发烫,双目紧紧盯着任飘渺那对沉紫的眼眸,低低唤道:“楼主。”

任飘渺眉梢轻挑,施施然收手,化出羽扇:“有进步。”

说罢,任飘渺向前迈步,径直路过他,酆都月犹豫片刻,转身亦步亦趋跟上,直到看见任飘渺的目的地。

——那一张躺椅正摆在树荫与阳光的交界处,雪白的毛皮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毛茸茸。



神蛊温皇抬袖拂去躺椅上的落花,悠闲卧倒,眼皮一抬,仿佛此时才发现身后跟了个人一般,笑吟吟道:“哎呀,副楼主。”他懒洋洋撑起半个身子,拎起一旁小桌上的茶壶倒了两杯茶,“副楼主镇日劳累,我心有愧,只能以茶言谢,副楼主请坐吧。”他神情自然,语气诚恳,而酆都月环顾四周,瞧不见在场有第二张椅子。

温皇还保持着那张温和的笑脸看他。

酆都月蓦地一撩衣摆,倚着树干盘膝坐下,地面一层粉白的花瓣,传递给他一种极柔软轻细的触觉。恰此时,又有一瓣轻飘飘坠落,酆都月抬手接住,感受到绸缎般的微凉。

温皇递来的茶冷了,滑过喉间仍留有一丝回甘。酆都月还有几本账目要核对,几个客人要接待,但他并没有动,温皇同样不提,半合了眼在厚厚的毛褥中舒展开四肢,像某种正在打呼噜的猫科动物。

酆都月注视着他,剧烈跳动的心脏此时终于慢慢平稳下来。

神蛊温皇与任飘渺不一样。任飘渺无论怎样的举止行动,看上去都如同一捧高山之巅的冰雪,而温皇,当他不说话不作怪,不“以诚待人”的时候,竟然会让人有种安然宁静的错觉。酆都月看了没一会儿,竟然也隐隐约约泛起了困,眼皮慢慢耷拉下来,头一点一点,突然被什么东西敲了脑袋。

他捂着额头睁眼,看见落在身前的一本书,再瞧神蛊温皇,还是那一副懒洋洋半梦半醒的样子,梦呓般吐出一字:“念。”

酆都月便知道,这绝不是剑谱。

捡起来一翻,果真,不过是本野史杂谈,间或夹杂几个精怪故事。

十多年前,他们初识时,任飘渺从不看这种书。

又或者,是酆都月那时并没有如此关注过他的一举一动。

彼时的酆都月对于加入还珠楼还有那么几分不乐意,宁愿一个人一柄剑,行走江湖,独饮西楼,是任飘渺多次邀约,甚至截道相请。可当他终于折服于此人风姿,却发现,对方只为他留下一个永难企及的背影。

思绪回旋并不影响酆都月念书。他不是那些舌绽莲花声情并茂的说书先生,相反,语速不快不慢,声调平直,再怪奇的故事也被读得寡淡,正好催眠。温皇原本只有三分睡意,现在也变作七分,再加上太阳暖洋洋地一晒,就十成十地陷入梦乡里去了。

凤蝶端着新泡的茶走过来,被这一幕吓了一跳,加重步子,又将托盘往小桌上重重一磕。

酆都月瞥她一眼,并未停下。

“你在做什么?”

酆都月将这个狐妖与书生的故事读完,才回答:“楼主要我为他念书。”

凤蝶的目光在他与温皇之间徘徊几圈,兀地问:“你还想杀他吗?”

酆都月眉头微微一跳:“凤蝶姑娘何意,我听不懂。”

凤蝶显然是不信的,她想了想,又道:“我猜他希望你继续杀他。”

“这句话,我便更听不懂了。”

凤蝶哼了一声,踩着更重的步子走了。

被扰了好梦的温皇双眼睁开一线,因为自己侍女突如其来的坏脾气而摇头叹息,卧在椅中,看了一会儿天际流云,漫不经心摆摆手,对酆都月道:“你去吧。”

酆都月起身,将书递还给他,温皇随手将之揣起来,便听酆都月问:“有趣吗?”

“嗯——”温皇拖长声音,做出一副审慎考虑的模样,半晌,才答,“聊胜于无。当然,副楼主读得倒不差。”



“你又想做什么?”凤蝶看着温皇在一身懒病之外,竟然舍得抽出时间常常指点酆都月,终于将人堵住了质问,就差骂他胡作非为。

温皇面露不解,似乎纳罕她怎么问了这样一个傻问题,但他此时心情算得上愉快,便笑眯眯回答:“因材施教,圣人之道也。”

凤蝶呵地冷笑:“酆都月当初那一剑实在刺错了位置,应该刺主人的脸皮才对。”

“凤蝶大人教训得是,下次我必定注意以脸去接剑。”

“主人!”

正此时,房门被叩响,酆都月随之而入,凤蝶的脸色却骤然一变。

原因无他,酆都月此时手中所捧,竟是无双。

“哦?”温皇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疑问。

酆都月低着头,将无双奉上:“恕属下拒绝。”

“哦?”这一声来自任飘渺。

“属下不想扮作任飘渺。”

任飘渺点了点头,似乎毫不意外:“也好,本也无需再有人假扮任飘渺。”他从容地接过无双,递给凤蝶收起,再回身,酆都月依旧站在那里,少年的脸面无表情。任飘渺一步一步走过去,酆都月不退不避,镇静地迎向那对紫眸。

任飘渺的手指轻轻落在他额上那缕白发:“那副楼主想做什么?”

酆都月被笼罩在他投下的阴影中,心道,我也想知道自己想做什么。曾经他身体里的某些东西实实在在地被杀死了,偶尔,他甚至想不通,那时再次醒转的自己为何要故意出现在还珠楼杀手的必经之路上。

他缓慢地抬手,握住了任飘渺的手腕:“我想做酆都月。”

这截手腕竟然有着属于人的热度,多奇怪。

但酆都月并不放开,任飘渺也未挣动,他们保持着这样一个僵持的姿态对视。酆都月恍惚了短暂的片刻,再一次重复:“我想做酆都月。”

任飘渺笑起来,并非惯常那嘲讽或冷淡的笑,而是愉悦、期待、兴味盎然的:“酆都月与还珠楼副楼主并不矛盾。”

“与缥缈剑法也不矛盾。”酆都月回答。他用力地收紧了手指,在任飘渺冷白的腕上留下五道深红的指痕,同时向前一步,他们之间便只剩一段似乎过于亲近的距离。

而任飘渺从这个十分新奇的角度看着他,道:“我的副楼主,你终于又一次让我惊讶了。”他轻巧地从酆都月掌中脱出,五指一扬,无双铮然出鞘,烈烈剑气甚至在酆都月面颊上刮出细微的血痕,月饮受激嗡鸣,准确点上无双袭来的剑尖。

二人且战且行,破门而出,回旋剑意卷弄落花飞絮。任飘渺的身姿如同一片流云捉摸不定,剑锋总是只能轻飘飘掠过他的衣角而不损分毫,酆都月提劲再攻,八式循环复轮回,剑光如雨坠地,连空气也被激荡出锐利的尖啸,又被横来一剑毫不留情斩断。

花木摧折尘土飞扬,酆都月已然明了,自己只剩最后一招的机会,他却在此时闭上双眼,动作倏然停滞,复缓缓举剑。

“一剑断弦解恩仇。”

“剑十一,涅槃。”

酆都月睁眼,无双精准点在他喉头,逼出一缕血线。

他并未在意,只是伸手,接住那一缕悠悠飘落的银发。


END




标题的含义是:

-我知道你是装的。

-我也知道你知道我是装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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